我放下餐盘,扫了一眼主控终端的提醒:距离下一次跃迁还有1小时。

“各位,”我轻声开口,对还坐在生活区的几人说,“你们不用都陪我待在舰桥。第二次跃迁不是新鲜事,倒计时还早,睿思会提前五分钟提醒,各自找地方休息就行。”

说完,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虽然是第二次跃迁,但我知道,有些人第一次进入曲率场就晕了个七荤八素——感官错位、平衡感短暂丧失、视觉抽离感……这些都不是吓唬人。

曲率航行不像民间传说中那样“眨眼抵达”,它更像一段被强行拽入非线性时空的过程。人类的大脑和耳蜗都还没做好在四维泡里奔跑的准备,有些人甚至会出现“明明没动却感到翻滚”的错觉。

“只要你们坐稳,别在跃迁时晃着跑,睿思就不会发通报说‘有人在跃迁过程中撞到了走廊墙壁’。”我半开玩笑地补了一句。

“那得写进个人履历吧?”胖子撇嘴,咬了一口冷却了一半的牛肉片。

“睿思会客观记录。”睿思的声音应声而至,平稳无波,“曲率跃迁记录将计入舰员行为数据库。”

“你说这船是不是有点太严肃了?”胖子小声抱怨。

“它是科研船,不是渡假游轮。”孙雨晴耸耸肩,面前还剩一口汤。

我点点头,走向舱门,准备前往舰桥做跃迁前例行巡查。等会倒计时归零时,全船将再次驶入那片扭曲空间,而这一次,将更远——也更接近那片未知的星图边缘。

我沿着主通道走向舰桥,地板下微微的磁悬浮脉动感,提醒着舰船的动力系统正在为即将到来的跃迁积蓄能量。舱壁上的光带从模拟的自然晨光切换成冷白色“高亮模式”,这是睿思自动判断当前进入操作敏感阶段后的应对灯光。很严谨,很睿思。

“睿思。”我边走边开口,“系统检查完成了吗?”

“主控系统自检完毕,舰体结构应力模拟通过,曲率场已锁定目标跃迁点。”睿思的声音通过贴合在我颈侧的终端耳麦传来,“当前跃迁路径基于上次跃迁结束点,向深空扇区15-KL展开,数据一致性已校对至小数点后十位。”

“听起来很稳。”我点点头。

“在可控误差范围内趋于最优。”它的语气依旧像一本刚出版的教材。

我推开舰桥门,驾驶座前的全息界面已经亮起,中央球体投影正缓缓显示出跃迁路径轨道图。那是一条在黑色背景上弯曲的银蓝色丝线,两侧分布着警示标记与物质密度区块,像某种星河脊骨的剖面图。

我轻轻晃了晃刚刚从厨房带来的空杯,杯底还有一点儿贾宁冲的咖啡残液和没化开的糖。

我在主控位前坐下,手指在光屏上划过几道,调出总航程进度图。睿思已将本次任务的曲率跃迁计划完整导入系统——从远日点起始,我们将连续进行12次跃迁,每次间隔12小时,每次跃迁持续时间约为30至40分钟。如此计算,整个曲率航行将持续约两个月时间。

之后,飞船将脱离当前的可导航星图边界,进入尚未被完全测绘的KL-077’外围区域,届时只能使用常规引擎推进,航速会大幅下降。那段旅程,将不再能依赖联邦网络、坐标引导或自动补给,是真正意义上的“深空科考”。

而现在,作为联邦星图体系内的航行单位,我们仍然享有所有“文明航道”的待遇。包括联邦部署在航线上各个关键节点的自动补给站。每一座补给站都由专用AI托管,可提供能量灌注、损耗组件更换与生命物资的补充,甚至能远程完成大部分常规维修。

我放大当前跃迁段终点,下一站的标记亮了起来:一个名为“FZ-Ⅲ前哨”的小型补给站点。

“FZ-Ⅲ周围有活动飞船三艘。”睿思提示道,“一艘为地月航线上的货运船,另两艘为火星基地派出的公务侦查艇,当前正在进行例行同步任务。”

我点了点头,熟悉的命名方式与资源分布逻辑。FZ-Ⅲ属于旧型补给站群的第三代节点,最初由火星基地牵头建设,现在则划归联邦交通管理委员会,由火星太空港署代管。因为这一段航道位于火星附近并往外延伸,长期以来都是资源调度与侦查任务的必经之地,因此也自发形成了一个小型的星空聚集区。

这类聚集区通常没有明确的法律辖区,但在补给站周围五万公里内,会受到联邦公共安全协议的统一约束。那三艘正在补给的飞船,如同候车的旅人一样,短暂停靠,调整方向,等待下一段航程的指令。

我望向屏幕上的三维模型,那些补给站像一座座静止在真空中的浮岛,镶嵌在这条银河水路的节点之上,闪烁着绿蓝交替的信号光,像是在说:“别急,你还有一段路。”

距离下一次曲率跃迁还有不到一小时,睿思已经开始执行系统自检流程,舰桥主控屏上,整合图谱以流线形式不断滚动,从飞船尾部的粒子发射器、姿态调控单元,到前部的曲率引擎驱动环,每一项设备状态都以不同色彩进行动态标注。

“曲率护盾能量蓄满至94%,正在进行温控调整。”睿思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冷静,“预计30分钟后达到跃迁标准阈值。”

“看来今天能准时起飞。”我望着护盾界面上的脉冲图说。

“我们不是已经在飞了吗?”胖子不知什么时候又端着咖啡靠了过来,“搞得像机场候机室一样,还分什么准点晚点。”

“你要是见过粒子护盾没开好,飞船在亚空间里削掉半个尾鳍的事故,就不会这么说了。”我淡淡地说。

“啧,我当然听说过。”胖子撇撇嘴,“上个月还有一艘实验船在曲率跳跃中被不明物撞穿。传言是老型号的导航子系统死机了,飞船自己以为前方清空,结果迎面撞上了一颗五百米直径的冰质小天体。”

“是传言。”睿思立刻更正,“经验证据显示该事故为内部伪造的维护记录所致。责任人已于地球基地军事法庭受审。”

“你看,它知道得比我们全。”我耸耸肩,“这就叫星图内航行的优势——信息通畅,系统在线,出了图,你就真成了宇宙漂流瓶。”

“嗯……”胖子挠了挠头,“那我等会还是系好安全带吧。虽然现在不用坐压缩椅了,但总感觉这东西像过山车一样,来的时候不会打招呼。”

“你是没遇到我以前的航行课导师‘打招呼’。”我看了他一眼,“这位打招呼的方式是:‘正在进行跃迁,请在三秒内固定自身以避免内耳错位。’然后——‘三、二、一……’”

“……那比过山车还刺激。”胖子打了个寒战。

睿思在一旁毫无波澜地继续报告:

“跃迁倒计时同步完成。预计剩余时间:20分钟。系统将于10分钟后进入曲率空间预热阶段,航向锁定、干扰屏蔽与惯性调节模块将在倒计时5分钟统一校准。”

我看着这一连串流程,有点像在看某种仪式的预演。星际航行,并不是把你从A点送到B点那么简单,而是一场穿越现实边缘的物理剧。你要忍受巨大的孤独、极限的节律,靠一艘缝缝补补的金属壳,把你护送到前人未至之地。

随着跃迁时间一点点逼近,飞船内部的灯光悄然发生了变化。舰桥区域由常规白光切换为淡蓝色曲率状态指示灯,显示全舰已进入跃迁预热模式。生活区和其他舱段同步降低亮度,减少不必要的能耗干扰。

我靠着控制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金属地板下方传来轻微的震动,那是曲率引擎开始缓慢蓄能的信号,就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正在深深吸气。

睿思冷静地提示:“当前段跃迁将在12:00整执行,跃迁时间约34分钟。请各位船员于跃迁前15分钟完成就位。”

帕比此时从工程区跳着步过来,尾巴上还挂着一根微型工具夹,像刚处理完某个阀门。

“飞行稳定值已反馈至主控,我还顺路检查了辅助能源切换器。”它拍拍自己金属胸口,“目前一切正常,没什么会爆炸。”

“你的标准有点让人焦虑。”我瞥他一眼,“不过你来的正好,去通信舱帮忙检测一下干扰屏蔽。”

“收到,狗形工程师在路上。”它一本正经地敬了个礼,又以一种介于滑步与小跑之间的姿势离开舰桥。

我忍不住笑出声。即使在第二次跃迁面前,船上的节奏依旧维持着某种稳定——有条理的检查流程、互相调侃的气氛、以及对即将穿越亚空间的理性期待。

胖子蹭过来靠在我的椅背上,嘴里叼着刚吃完的牙签:“水哥,我突然有点想写本《深空杂谈》,记录我们每次跃迁前的感想和心跳率。”

“你这是怕下一秒没机会写了?”我调侃。

“你懂我。”他说着摊手,“要是哪天我们真飞出星图,搞不好就成联邦航行日志里的传奇人物。”

“那你得先活着回去。”

“这就是我跟着你跑的原因。”他笑着点头,又拍拍我的肩,“实在不行,我也算是为航天文学献身了。”

我翻了个白眼,指了指时间:“别贫了,去你那区域检查你那堆‘万一有用’的小设备,别到时候全舰静音时,你那台副通信干扰器再发出上次那个恐怖片音效。”

“嘿,那是误触。”他竖起三根手指发誓,“我改进过系统——现在只有在我心率超过一百二才会自动播放。”

我当他是开玩笑,懒得回应。

舰桥的震动开始增强,整个1108号舰如同拉满了弓弦。跃迁,正在临近。

“你是不是也该回去继续补觉?”我看着胖子,顺手指了指舱壁屏幕墙上的时间。

他摆摆手,一副混不吝的样子:“算了吧,反正曲率航行完我排的是第一轮巡逻。回去睡几分钟,还不够睿思念一遍安全守则。”

我挑了挑眉:“你也知道睿思会念?”

“可能是我健身闹出来的动静有点大,它早上五点整在我舱门外播放了两遍《飞行员舱体移动标准操作》。”他眨了眨眼,“我被吓得以为舰体要爆炸,差点跳起来按弹射钮。”

“你舱室哪来的弹射钮?”

“……我画的。”

“你是不是得去看看心理科的资料库。”

“你说的对。”

我们对视了一秒,然后同时笑了出来。

睿思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冷静无波:“舰桥提示:倒计时三分钟,曲率引擎预启动已完成。请所有舰员就位,确保自身稳定状态。重复一遍,请所有舰员就位。”

我坐回主控位,系好辅助束带,目光不自觉地瞥向前方——此刻,舷窗已经切回了标准的航图模式,中心是一道逐渐变形的空间曲率图谱,如同液态金属在无声地翻涌。

“准备好了吗?”我问。

“早就等不及了。”胖子拉过一张备用椅,坐下,把手里的终端轻轻合上,“老子今天非得看看,这玩意到底扯弯的是时空,还是我胃。”

下一秒,一声低鸣响彻整个舰体——不是机械的轰鸣,而是某种近乎心跳的共振。从远处传来,又仿佛从骨髓里震出。

空间开始轻微拉伸。不是视觉上的模糊,而是一种奇特的“失衡感”,像是整艘船在一瞬间脱离了惯性,却又没有真正“动弹”。

舷窗上的星图开始扭曲,点状恒星被拉成丝线,又迅速旋转聚合成一道螺旋,仿佛世界被卷进了某个无形的漏斗里。

我能感觉到身体似乎略微下沉,又仿佛被抬起,五感混合,无法言喻。

“曲率护盾稳定。”睿思播报,“粒子发射器同步加载完毕,空间场强拟合率为97.2%,跃迁预期误差为0.3U。”

“太稳了。”胖子小声感叹,“比我小时候做的地铁还平稳。”

“你小时候坐地铁还会晕。”

“我现在也是。”

我们就这样,一边调侃,一边穿越着宇宙的褶皱。

外部的星海仿佛褪去了颜色,只剩下扭曲而流动的暗影,像是银河落入玻璃杯中的水墨,被强行拉出一道笔直轨迹。

这是曲率飞行,一个把人类从地球束缚中解放出来的奇迹,也是目前为止,我们对宇宙最极限的探索。

“预计航段剩余时间:23分钟。”睿思提醒道。

我看了一眼身边的胖子,他已经开始闭目养神,嘴角还带着一丝轻松的弧度。

曲率泡稳定,舰体平稳推进,第二次跃迁,正在进行。

正当我监控着引擎输出数据,胖子忽然一拍大腿:“不行,我要去上厕所。”

我头也没抬:“搞快点。记得顺路帮我倒杯水回来,别又在走廊里顺手拧开什么面板。”

“你以为我是帕比啊?”他一边起身一边咕哝,“我可是有自控力的工程人员。”

“你前天还说你在浴室修液化喷头结果拆了半面墙。”

“那是因为我怀疑墙体后面藏着漏气的管道,结果是……”

我懒得理他,继续盯着跃迁数据流。其实曲率航行本身是非常平稳的。进入和退出跃迁阶段时会产生一定的加速度变化和感官错乱,但一旦进入稳定状态,整艘飞船几乎感受不到速度的存在——就像你坐在一台高速运行却没有震动的电梯里,除非你用光学设备查看外部宇宙,否则根本意识不到我们正在以超越光速的方式“划开”星海。

曲率护盾在外围维持着高能包裹,粒子场调整精度控制在亚毫米级别——这是军用级特批发射器带来的优势,换作普通科研船,光是跃迁偏移率就能让你在空间中多绕上三天。

我依次检查主控台上的几项核心数据:

航向偏差:0.017度

外层曲率泡稳定率:96.9%

引擎磁约束场功率:94%

睿思处理延迟:低于0.3纳秒

“舰长,预计跃迁剩余时间:六分钟。”睿思汇报道。

我刚点点头,舱门咔哒一响,胖子拎着一瓶水回来了,一边走一边擦汗,看样子比跑五公里还累。

“你怎么上个厕所搞这么久?”我接过水。

胖子一脸心虚:“我……吃了点减肥药。”

我差点一口水喷出来:“你在跃迁状态下服药?还是减肥药?你不要命了?”

“放心,我提前吃的。”他把终端屏幕摁亮,调出一张照片展示给我看——一位身材火辣、眼神坚毅的全息偶像正对着镜头笑得灿烂,手里拿着一瓶闪着荧光的胶囊罐。

“这是我最喜欢的爱豆代言的。”他语气认真,“这牌子我关注了很久,肯定没问题。”

我盯着照片几秒,最终没忍住:“你关注的重点是产品,还是代言人?”

“……都有吧。”

“联邦药物审查你知道吗?这玩意估计连边都没摸过。你这不是科研人员,这是实验动物。”

“人总要为梦想做点牺牲。”他摆出一副赴死的英勇模样,“等我瘦下来,保不齐还能参加什么星际真人秀节目。”

“先别真人秀了,等你减肥失败,我们可以考虑申请你作为深空压力过载反应样本。”

“啧,太刻薄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与此同时,主控台上的引擎反馈数据开始缓慢变化,跃迁泡边界波动略有上升——这表示我们即将进入退出跃迁的减速段。

“就位。”我提醒道,“要开始减速了。”

胖子一听,立刻坐回椅子,把束带拉得比刚才还紧。

“你是怕飞出去吗?”

“不是。”他一脸正色,“我怕你嘲笑我穿的是联邦大码制服。”

“那我已经做了。”

他深吸一口气:“这段话我会记一辈子的。”

“那你可得减肥成功,不然太冤。”

睿思此时再次提示:“预计跃迁退出时间:1分43秒。请保持当前姿势,避免因惯性变化导致身体跌落或撞击。”

灯光略微变暗,进入标准减速模式。飞船开始轻微震动,像是宇宙的一道褶皱在慢慢回弹,而我们正踩在那一瞬的反弹波上,滑向另一个被文明光线标记的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