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舰桥时,顺手泡了一杯联邦标准配比的“高效咖啡液”——说是咖啡,其实更像是一种经过无数次提纯与压缩的神经兴奋剂。它保留了苦味、热度和某种“仿佛你曾在地球咖啡馆里坐过”的错觉,但真正的咖啡豆成分,大概只剩下0.2%的微量标注成分,用以合法打包“原产风味”。

“这玩意比我大学时写论文时喝的浓缩清醒液还离谱。”我嘀咕着,在驾驶中控边上的休息椅上半躺下来,把水杯搁在操控台的侧托上,盯着前方的主视界。十小时后将进行下一次空间跳跃,此刻舰船正处于稳定巡航的曲率缓冲态,万籁俱寂,舱内唯一的声音便是飞船内部系统的有节律低鸣。

我敲了敲面前的中控台:“睿思,把前方视窗切换成可见光观测模式吧。我想看看外面。”

“已切换至可见光模式。”睿思的声音从控制台下方传来,一如既往地沉稳冷静。

原本布满仪表、光谱、标注符号的舰桥主视窗轻轻一颤,像一块电子墨水屏在翻页。几秒后,数据图层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宇宙景象——浩瀚黑幕之中,星点如碎钻,在曲率扰动的边缘呈现出一种轻微的拖尾效应,就像水面下有一双手在不断拨动星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前方偏右的方向,有一颗正在高速穿越的彗星尾迹,在可视波段下泛着翠蓝色的光,像一道从太古时代射来的离子虹。它的轨道早已被睿思标注为“无碰撞干扰”,但在视觉上,它的尾迹仍在我们航线附近掠过,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被宇宙擦肩而过的错觉。

左侧远方,一座半废弃的深空自动采矿站在缓慢自转,仿佛一块漂浮在历史尘埃里的墓碑。它外壳斑驳,部分舱段的灯光仍然闪烁,却再也没有回应信号。那是几十年前某次试验性星系殖民留下的遗迹,如今已被判定为“非优先回收区域”,只在偶尔的航线中作为背景被提及。

我靠在座椅上,端起那杯过度压缩的“咖啡”,轻轻抿了一口。味觉信息传递到神经中枢的瞬间,我忍不住咧嘴:“这玩意还是一如既往的难喝。”

我盯着杯中那团看起来像是焦油的液体,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十多年前的画面。

那会儿我还在读高中,整个联邦教育体系处于应试高压的末端淘汰期,家家户户为了“把孩子送上太空”,卷得比磁轨炮还凶。其他同学的餐桌上堆满了营养胶囊、记忆增强素、视觉强化剂,而我父亲,坚信“自然成长”才是正道,于是咬咬牙从军用品商店批发了十公斤的“赛博咖啡”。

他说:“你们都喝那些激素不健康,我给你弄点老式的东西,提神又提气。”

我一开始还挺感动,直到高三有天在补给柜翻到那包“咖啡”的外包装,才发现所谓“老式配方”其实是军需品尾单,用的是一种看起来像咖啡豆、实际上是高密度植物蛋白的压缩糊状物,官方名称叫“RNT-49型营养酶浓缩物”,本来是给星港勤务兵临时补能用的。

我那时已经喝掉了三分之一,还心安理得地以为自己接受的是古法熬夜圣物的洗礼。

不过话说回来,也许正是靠着这玩意顶过了漫长的夜晚,不然我也不一定能撑过那年联邦统考——那可是人生第一次用手写公式、用口述代码录入器交卷的古典笔试。当时我拼得眼睛都快看不清星图了,结果却意外地收到了联邦星际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也许……真是天赋。”我咕哝了一句,仿佛是在宽慰那个曾被父亲用“咖啡”糊弄的小孩。

身后传来一声“滴!”,是睿思启动空气净化系统发出的提示音。

我朝主控屏瞥了一眼,还有九个小时才会抵达下一个跃迁节点。

我啜了一口咖啡,苦味在舌尖绽开,带着一丝焦香的酸气。仿佛那味道能从神经末梢一路唤回记忆深处的片段。

我和胖子的友情,是从一间狭小的宿舍开始的。他刚转入星际大学那年,被分到了我寝室,一开始像个令行禁止的士兵,说话直来直去,军姿坐得笔挺,连牙杯都摆得一丝不苟。那时候我以为他是个有严重洁癖的士官学校毕业生,直到后来,他用几行代码把我们宿舍的门锁系统“优化”成刷脸自动感应,我才意识到——这人不简单。

我们和孙雨晴成为朋友,是在月球地表某个重力适应街区的酒馆里。那天晚上,胖子发神经似地说他要“脱单”,让我陪他出去练胆。我正好有空,心想反正月球也不大,出门走一圈也没损失,结果一脚踏进那家叫“银壶星酿”的地方,就再也没法抽身。

孙雨晴那时候正被几个社会气息浓重的“轨道搬运工”围住,那些人喝了点酒,说话嘴里带着黏糊糊的口音,手也不怎么安分。结果我们俩一个冲动,一个耍帅,冲上去就想“英雄救美”。十秒钟后,现实教育了我们——星际大学的学生虽然脑子好,拳头却不够硬。

我们三个挤在桌下喘气,帕比拖着他的金属腿从后门赶来,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建议撤离,该区域不适合战斗。”他带我们冲出后巷,一路逃到生活区的应急运输口,才算逃出生天。

当时我们仨逃出那家酒吧时,身后还传来几句含混不清的骂声,酒气混着月壤蒸汽的味道,风都带点滑稽。胖子一边喘气一边说:“雨哥,下次你再惹事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我这新买的外骨骼膝盖都快撞弯了。”

孙雨晴拍了拍帕比的脑袋,没回他,反而转头看了我一眼:“你们两个……挺会跑的。”

“我们这是战术撤退。”我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尽管右肩的校徽已经被谁拽掉了一半,“关键时刻保存战斗力是基本战术素养。”

“是啊。”胖子点头附和,“要不是我临机指挥,咱们可能就困在那小型重力区里了——你们知道那种月面酒吧很容易暗地里调重力参数……”

“闭嘴吧。”孙雨晴的声音虽然冷淡,却没再追究什么,她的手却始终搭在帕比背上的控制面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某个默认指令。

我们在附近一个自动贩售亭旁坐下,月球夜晚的灯光从稀薄大气中透下,像打在塑料模型上的聚光灯。帕比递来三瓶高能饮料,谁也没说话,一时间只听见瓶口“咔哒”开启的声音,和远处轨道电梯的低鸣。

那一晚,我们没说什么“以后要一起干什么”的豪言,也没有“我们是朋友了”的明确宣告。只是在彼此都不算光彩的一次逃跑之后,默契地坐在一起,一口一口把那该死的带气合成饮料喝完。后来回想,这大概就是“铁三角”的起点。

此后的日子里,我们偶尔一起上选修课,偶尔在机库混时间。孙雨晴偶尔拎着维修用的液压扳手就去教训借飞船改装掩护作弊的学长,胖子偶尔帮她编个借口,还顺便黑掉了那学长的通讯记录,“为防止他报复”,他这么说。

我偶尔会想,这种状态也许并不常见。毕竟星际大学的学生,个个有背景、各怀鬼胎,而我们仨,好像都在某种程度上对那些背景和鬼胎视而不见,只是踩在自己的轨道上同行。

这其中也有点微妙的情绪。孙雨晴再怎么性格强硬,始终是个姑娘,而且不愿别人把她当普通姑娘看。胖子呢,嘴碎心软,偶尔会有点过头地献殷勤,又总在被骂后老老实实地退回边线。而我……说实话,我不太清楚自己在这结构里算什么。像个调和剂?还是个被默许的“默认存在”?总之,从那晚酒馆之后,我们再没把彼此当外人看过。

帕比偶尔会说:“你们三个的逻辑回路异常复杂,但相互之间却保持了稳定协同。”他用的是分析数据的语气,我们都没反驳。

他是唯一知道我们几个秘密最多的“人”——或者说,设备。但他从不多嘴,从不越界,就像一面镜子,照出我们的模样,却不评判、不反光。

那时候谁也没想过,我们有一天会一起离开地球、月球和人类世界最熟悉的那片星空,一起踏上这条航线。

这段记忆就像我手中的这杯咖啡,带着些许苦味,却沉在温度里,越靠近,越觉得它不该被遗忘。

我捧着杯子,望着杯底那点沉淀的粉末,像是早年记忆残留的边角料,还未来得及彻底洗净,便被现实轻轻打断。

睿思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还是那种带着中性磁感的冷静音调:“胡秋水舰长,根据值班安排,您的首轮值勤即将结束,当前已运行三小时五十七分。建议在本地时间第0个地球日 04:00整,完成交接。”

我轻轻晃了晃杯子:“嗯,辛苦你了,睿思。”

“提醒您,”它继续道,“下一位值班人选为贾宁安保官,是否现在唤醒她?”

我看了眼前方主控界面上缓缓滚动的航向轨迹,又望向舷窗外淡蓝色星幕中悬浮的一条微光带,仿佛有无数游离粒子在高维空间中沿航路游动——那是睿思根据亚空间干扰扫描所呈现出的可视化图谱。

“叫她吧,”我点头,“让贾宁来接班,正好我也该去补个觉了。”

“已发送唤醒指令。”睿思应声,接着淡淡地补了一句,“根据您个人生理指标,建议您优先前往生活舱进行睡眠周期启动,并调整室内光照至低蓝频模式。补觉期间我将维持主控同步,不触发非紧急提示。”

“你比医疗舱还懂生活。”我笑着站起身,关掉面前屏幕上的数值叠加。

不远处的通道尽头,舰内引力稳定器低频震荡带来一丝细微的共鸣,像某种无声的夜风,穿越了钢铁与寂静的宇宙。

我站起身,将杯中那点残余液体晃了晃,苦味已经沉到底部,像一段该翻页的回忆。把杯子捧在掌心,顺着舰桥中央的光轨走出主控区,准备去生活舱洗一洗。

夜航时段的舱道安静得有些过分。墙面嵌灯保持着最低功率输出,只在我路过时亮起淡黄的感应灯环,一路像是有节奏地引我前行。舱壁表面的控制面板还亮着睿思的蓝光状态图标,正默默处理着各种能量波段与干扰频谱的背景任务。

我推开生活区洗漱间的舱门时,一道熟悉又略带压迫感的身影正站在水槽边,手里拎着一只钢制水壶,在流水下静静冲洗着什么。

贾宁。居然提前到了。

她穿了一身舰用休闲装,标准深灰色,剪裁硬朗却毫不臃肿。衣领微微敞开,袖口挽起至小臂,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若不是脸上那张一贯冷静无波的表情,乍一看,还真像是哪个驻舰特战队的队长。

她看了我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又低头继续她的水壶事业。

我走到一旁的洗槽,把杯子放进温水流里,顺手冲刷。“你这么早就来了?”

“提前十分钟到,不是你定的规矩吗?”她头也不抬,语气淡淡的。

“那倒也是。”

水声潺潺。我正想着要不要找点什么话题缓和一下气氛,却听她忽然冒出一句:“你是不是……太容易相信别人说的话了?”

我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她。

她没有看我,只是将水壶里的滤芯反扣在掌心,熟练地拆开滤膜:“别人说什么你就信,别人暗示点什么你就动摇。太多事你一好奇,就全信了。”

“呃……”我有点反应不过来,“你是说谁?你、还是……谁?”

“没说谁。”她终于看了我一眼,眼神冷静得像是夜间待机的武器系统,“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

我被她这莫名其妙的话怼得有些发愣,嘴角抽了抽。

“行吧,”我叹了口气,拿起洗好的杯子,“你要是以后能讲清楚点,我可能会少走很多弯路。”

“那你就永远学不会了。”她淡淡说了句,拎起水壶,从我身边走出洗漱间。

我看着她消失在光轨尽头的背影,不由地摸了摸鼻子。

果然,每个值夜班的交接,总得带点谜语人环节。

我端着洗净的杯子回到生活舱区后方,绕过储藏走廊,来到自己那间私人休眠舱。

舱门感应我靠近,自动滑开。标准尺寸的睡眠单舱,墙面刷着象牙灰的消光漆,顶部嵌有一盏可调光温的昼夜灯,旁边是睿思终端的微光面板。空间虽然不大,但五脏俱全——一张具备微重力调节的悬浮床,一侧是嵌入式储物柜,还有用于更衣、备份记录、和短时冥想的多功能终端。

我把杯子放进水箱感应座,脱下舰桥制服外套,挂进恒温干燥柜,再把自己像一段程序那样有条不紊地拆解、整理,最终滑进那张薄而智能的睡床。

床体感应到我的体重,轻轻向下凹陷,浮力材料开始均衡分布,模拟“重力怀抱”。一瞬间,像是整艘船托住了我。

我望着舱顶调暗的灯光,脑子里乱七八糟。

贾宁说的那些话,虽然听起来像是随口一提,但总感觉后面藏着东西。她到底知道什么?还是只是在提醒我别轻信表象?

“睿思。”我低声唤道。

“舰长。”他沉稳应答。

“请设置唤醒周期。四小时后叫醒我,柔和音调,标准提醒。”

“指令已录入。四小时后将启动‘地平线晨音’方案唤醒。”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把那股莫名的疲惫沉进身体的某个角落。

闭上眼前,我想起飞船之外那片始终沉默的星海,想起遥远星图上,那些还没有编号、也未被命名的恒星系,它们像是散落在宇宙神经元上的神秘脉冲,等待着某种觉醒。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将在半年后抵达第一目标区。

我最终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漂浮状态。

“咚,咚。”

不知过了多久,沉稳但有力的敲门声在我的舱室响起。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反应是系统提前唤醒了我。

可耳边并没有“地平线晨音”,只有门外贾宁那冷得可以冻茶的声音:“舰长,时间到。”

“呃?”我下意识回了一声,“不是让睿思叫我吗?”

“我路过。”她语气平平,“他授权我提醒你。”

我把自己从床上“剥”下来,舱门缓缓打开,一脸迷糊地看着她:“你又是路过?你为什么总路过这种点?”

她看了我一眼:“你觉得睿思不靠谱?”

“不是……”我揉了揉脸,“我是觉得你时间算得太准。”

她转过身,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又留下一句略显随意的话,“醒了,就别再困下去了。”

我站在门口半晌,风中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