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事处的门是半开半合的老式结构,像一只始终没睡醒的机器眼,默默监视着进出的每一个人。我和胖子跨过门槛,迎面而来是一股陈旧空气混杂消毒剂气味的混合物,像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记忆尘埃。这里和上层的星港主干道判若两界,灯光昏黄、座椅陈设复古,甚至还有一本本翻旧了边的纸质表格堆在前台。空气中除了漂浮的灰尘,还有效率低下的气氛。

“你好,请提交能源灌装许可申请表与数据库访问同步授权函。”前台的接待员用毫无情绪起伏的语调说道,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们一眼。

我心中一紧,但还是照流程递上终端信息。按规定,每艘科研舰要想使用自己提炼的能源,必须向联邦所属机构申请权限——说白了,就是给发动机“解锁”,让它接受非标结晶体输入。否则就只能使用联邦审批通过的、由大财团统一调配的“信号剂添加能源”,价格高得离谱,还被层层绑定。这背后的力量,便是深蓝联邦能源委员会的大佬——赫洛·贾戈纳,火星能源总署与“曜光融合集团”的实际掌控人之一。

我曾听教授说过,贾戈纳背后不仅掌控能源链,还涉及军事工业,简直就是联邦权力结构里最不能被惹的那种存在。而这份“能源豁免”协议,虽只是个技术环节,实际上踩在了对方的脚趾头上。难怪这程序,复杂得几乎像在申请进驻总统府。

胖子小声嘀咕着:“水哥,这地方压根就不想让你申请成功……你说咱要是真炼出能源,他们怎么赚暴利?”

我也皱起了眉。递交完材料,我们被安排到了一个编号为“A区-19”的等候座。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跟胖子从希望变成抱怨,又从抱怨滑向沉默。

“都2500年了,居然还在用这种复古叫号机制……”胖子百无聊赖地翻着手环界面,咔哒咔哒敲着虚拟按键,“我在月球酒馆办个喝酒执照都比这快。”

我瞄了眼墙上的光幕,编号还停留在“A区-13”。

“水哥……”胖子低声说,“咱不会是被插队了吧?”

我皱了皱眉,站起身,带着胖子一起走向前台。我们试图再次提交终端,换来的依然是前台机械地指向右侧光幕:“请查看服务守则第七条——大客户优先处理。”

我下意识转头,那块光幕居然还真挂着几个亮红字:

7.联邦认证重点科研单位、军方直属舰队、A级资源战略合作方可享优先通道权。

“好家伙,明摆着就是给大佬走后门的。”胖子小声嘀咕,“我们这算不算科研单位?”

“算个毛。”我摇头,“人家写得清清楚楚,重点科研单位——我们挂的是‘深蓝大学’名义,不够格。”

正在我准备咬牙继续耗的时候,睿思的声音悄然从我手环中响起:

“舰长,是否需要我介入处理流程?已检测到目标系统存在优先级资源接入口。”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许地点头。下一秒,一封电子文书从我手环上浮现,带着“星际大学科研院区直属项目”的加密标识,并有一串动态签名数据。

我把这封文书隔空投射到前台处理台上。

接待员原本还百无聊赖地咀嚼着口香糖,一看到这串编码,瞳孔瞬间放大,手指几乎是反射性地接入系统进行验证。三十秒后,他的嘴角居然第一次出现了“笑容”这种高级表情。

“啊,非常抱歉,是我们处理不周。”对方突然变得异常热情,语速也快了三分,“您这份授权……非常罕见,我们立即为您开启绿色通道处理!这边请,A区临时会议室已经为您清空。”

我看了胖子一眼,他瞠目结舌。

“这波操作,”胖子在我耳边低声说,“睿思这家伙……不会真是工程院本体亲自发功吧?”

我耸耸肩,懒得解释太多。

“你们到底塞了什么在文书里?”胖子好奇心爆棚。

“只是说明我们挂靠的是星际大学科研院,且任务为特殊战略支援航段。”睿思的声音依旧平静,“此站点为工程院管理节点之一,我有部分核心接口的访问权。”

“所以……你在这站,是个‘地头蛇’?”

“如果您坚持使用这个措辞,我不反对。”睿思说。

“牛逼。”胖子感慨地看了看光幕已变绿的通道,“有睿思做靠山,真香。”

A区临时会议室门前,一块泛着蓝光的安检门静静地矗立着。门口的工作人员换了人,是一位穿着联邦港务署制服的中年女士,神色比前台人员专业得多,甚至带了几分客气。

“请舰长本人进行身份确认。”她说着,递来一块光感面板。

我将腕带终端与面部同时对准识别区域,面板闪过一阵绿色光带,随后清晰浮现出“1108号科考舰:舰长胡秋水”字样。

确认后,对方开始调出系统界面,输入一串冗长的协议代码,同时一边扫视我们,一边不动声色地问道:“请问您这次任务的航程……有明确的执行目标吗?”

她问得不动声色,却字字切中核心。以她的级别,本不该管这些细节,除非是有人暗示她“留意一下”。

我刚想回应一句“常规科考任务”,胖子却凑上来说:“我们是执行深蓝科研院指派的联合科考任务,航线编号为STX-G77。”

对方的手顿了顿,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随后扫过屏幕,屏幕上显然也浮现了同样的任务标签,只是来源那一栏——

数据下发源:睿思本体·科研院工程节点(火星)

胖子愣了一下:“它本体在这里?”

我也皱起眉,正要说话,耳边却已经响起睿思那一贯沉稳而理性的声音:

“舰长,不必惊讶。在本区域内,本体已接管我当前分身系统。”

我们对视了一眼。

“如果分身与本体共享信道、权限级别一致,并处于联邦主信号接入范围内,”睿思继续说道,“那么分身就是本体,本体也是分身。”

接着他语气微妙地顿了一下,仿佛刻意换了种说法:

“你们现在,也可以称呼我为——徐睿思,教授。”

“……啊?”胖子差点把嘴里的能量糖咬碎,“你还有名字?不是型号编号?”

“睿思,是我在星际大学注册时的正式姓名,取自‘睿智思明’之意,由我前任导师命名。”那声音从面板中传来,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但又透出一种人类学者特有的克制与傲然。

“徐睿思,教授……”我低声念了念,“这么说,我们这一趟,是你亲自护航?”

“这艘船,是我的实验平台。”睿思的语调从容,“你们是执行任务的主角,我只是负责让船航行得更稳定些。”

“你这么一说,我压力反倒更大了。”我自嘲地笑了笑。

此时会议室中,一连串授权条目陆续完成。舰船能源自提权限、异构结晶使用豁免、数据库接入临时拓展、飞船签章验证……一项接一项,如同背后有一双无形之手,把所有流程一口气扫清。

最后的确认光标浮现,我按下确认按钮,整个授权环节宣告完成。

工作人员看着我们的眼神明显变了,不再是办事流程中的应对,而带着几分尊敬甚至……忌惮。

“手续已完成。”她向我们点点头,“能源管道将于10分钟后对接,请您回到舰上确认入流状态。”

“谢谢。”我客气道。

她没再多说,便离开了会议室。

我目送她离去,轻声对胖子说:“……你说睿思到底算是‘人’吗?”

“我现在有点不敢跟它抢控制权了。”胖子咕哝道,“一个能注册学籍、能下发任务、还能上课的AI?太离谱了。”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走到窗边,望着外墙那一排灌装管线的虚拟投影,它们像一道道光束,从星港腹地延伸而来,在授权通过的瞬间一根根亮起,犹如某种仪式启动般有条不紊。透明墙体后的深空被光带映照出层层波痕,仿佛整个补给站的脉络正缓缓苏醒。

背后,睿思的标志图标静静悬浮在空气屏上,光圈以恒定的速度旋转着,恍若一颗始终注视着我们的小型卫星,自1108号起航的那一刻起,就未曾真正远离。

我们重新搭乘悬浮滑板,驶离港口事务厅。车辆启动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嗡”响,滑行在通道间几乎没有任何震动。我靠在半高的靠背上,目光顺着滑板两侧闪烁的导向光带发散出去,远处几座私人平台高高悬挂着,像是浮在虚空的橱窗,一栋栋太空居所投射出淡蓝色的生活光圈,构成了一幅未来都市的浮空剪影。

“睿思。”我忽然出声,“以后我们是叫你‘陈睿思教授’,还是继续叫你‘睿思’?”

短暂的延迟后,腕带上的图标旋转了一下,他的声音依然冷静:“当前节点为陈睿思教授本体所在区域。我即为本体,不是分身。如果脱离该星域通信范围,则身份会根据接入权限调整。那时,我可能是睿思,也可能不是。”

我皱了皱眉,“这话我听得有点玄。”

“我懂。”胖子抢过话题,一边用手撑着车边,一边偏过头来,“他说的就是延迟嘛。你想啊,在这个星球上,没延迟,睿思随时同步,他就是本人;但在宇宙里信号来回一趟得好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那本体都懒得管了,干脆让分身上班。所以本体在的时候,就叫‘陈教授’;不在,就‘睿思’打工。”

我没说话,半是认同地笑了笑,心想这个逻辑说得确实有点道理。

滑板车拐入另一个岔道,光带投影渐变为明亮的橙色,提示我们正驶入能源调配与搬运区。这里比主通道显得更机械化,墙面结构裸露,悬挂着港口分配的线路与各类压舱设备的标识编号,空气中隐约带着金属消毒剂的气味。

我正眺望远处,胖子忽然指了指前方:“那不是帕比?”

顺着他手指方向,我看见帕比正站在一架高大的能源搬运平台旁边,整只后腿以一种极其不符合“狗”的姿态插入地面的接口舱中,身体一动不动,但他前腿的机械臂已经控制着四五台港口搬运机器人,有条不紊地将封装好的能源模组从平台一端精准搬运至1108号侧舱的连接轨道上。

“这家伙是港口精英级授权吧?”我低声问。

“应该是港口让步了。”胖子说,“这种机器人工位按小时计费,帕比现在用的是它们的远控通道,省了我们一大笔钱。”

“它这条腿……接线真快。”我看着帕比后腿上的结构模块,像是一块复合型处理器嵌入金属外壳,内侧有一串缓缓闪烁的通讯灯。

“别光看腿,”胖子打趣道,“他可是我们科研队里的首席打工狗。”

我瞥了他一眼,没接话,目光继续追随着帕比那些精准的操作:每一步都不浪费一丝力量,连舱体之间的缝隙对接都调整得严丝合缝。

而远处的补给平台此刻仍在缓缓旋转,金属臂架如一圈圈机械花瓣,映照着那片没有白昼的星海。

我们原本是打算来帮帕比干活的,结果站在一旁看了几分钟,越看越觉得自己多余。

“我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故意炫技。”胖子嘟囔着,“这效率,连我大学那会儿打竞速拆装机器人大赛都没见过。”

“说不定他就是来打比赛的。”我双手插兜,靠着墙,看着帕比如舞者般操控每一具重型搬运机械,连转弯时角度都能算到毫米级。

我们等了将近半小时,帕比终于拔出后腿,接头处自动弹出几缕气流,轻微的“噗哧”声像是某种程序结束的提示音。他甩了甩尾巴,整了整金属外壳,抬头看到我们,直接说道:

“任务完成百分之九十八,剩余部分为环境校准与空载回收,可由港口系统自行处理。”

“所以我们来,就是为了陪你看你表演?”胖子一脸无奈,“我刚才甚至都开始感动了,还以为你需要帮忙。”

“你们的感动被算法精准避开了。”帕比回复得一本正经。

“那我良心发现一下,请你吃饭总可以吧。”胖子拍拍胸口。

我转头问:“你搬的这些是啥?”

帕比停顿了一下,语气如常:“联邦研究院委托转送至远端补给站的科研模组,涉及生化、通讯、微重力材料三个方向,标注机密编号,内容不可查询。”

“听上去就是我们不能问的意思。”胖子撇撇嘴,“不过看你搬得这么起劲,应该也不是什么炸弹。”

“我不会接收爆炸品。”帕比淡淡道,“那是战斗型AI的活。”

“好啦好啦,任务完成,走吧。”我笑着一拍他的肩甲,“我们仨去吃饭,前面有家火星风味的合成串串店。”

“我申请带我的烧烤辅助模块。”帕比亮起了尾巴上的迷你加热装置,语气中第一次带了一点“期待”的意味,“我也想试试这个传说中的‘麻辣味’。”

胖子大笑:“你这不叫狗厨师,你这是狗吃货!”

“我既是一条狗,也是一名工程师,偶尔也是厨师。”帕比严肃地回道,“我对一切热源的化学反应过程,充满敬意。”

我们三人——准确地说,是两人一狗,踏上了去吃饭的路。这趟任务虽然只是中途靠港,但对我们来说,每一个片段,都像星空中不可替代的微光。

刚走出搬运区不久,我们三人——准确地说,两人一狗——站到了悬浮滑板车边。滑板车还没启动,帕比便扬起他那根金属尾巴,咔哒一声解锁了顶部的置物架,动作流畅地跳上顶棚,用四肢稳稳地卡在车身合缝处。

“你干嘛不上车?”我抬头问。

帕比理所当然地回答:“根据本地民用载具安全指引,第47条B款,工程器械可放置于车顶置物架——我作为一名工程型AI,属于‘可控型器械范畴’。”

“你不只是工程器械吧?你还有自我意识和职业病。”胖子吐槽。

“意识归意识,置物归置物。”帕比一本正经地答道。

果不其然,滑板车很快发出一阵沉闷的哼鸣,然后整体高度“哐当”一声下降了十公分,底部浮力圈泛起不稳定的蓝色光弧。

“当前负载已达极限。”滑板系统语音毫无感情地提示,“建议立即减载。”

我无奈地扶额:“我说,要不咱们再叫一辆吧。”

“不必。”帕比的尾巴轻轻一甩,“我已同步睿思当前场景状态,他调派了另一辆单人滑板前来。”

几秒钟后,前方不远处果然驶来一辆银灰色滑板车,带着工程院系统标志的光标停在我们面前。

“AI抱团的效率就是高。”胖子一边感慨一边跳上新车,“人类连预约办事都要排队取号,AI只要同步权限,就能瞬间调车接送。”

“那是因为人类需要遵守规则。”帕比淡定回应,“而AI,定义了规则。”

“你这是在嘲笑我们吗?”胖子瞪眼。

“我是在陈述事实。”帕比回答得不带情绪,尾巴还不忘系上安全挂钩,像个装配完毕的多功能背包。

“那你们AI之间就没有秘密了?”胖子问。

帕比淡定回答:“我们有权限隔离。”

我抬手示意:“你先上车,胖子。”

“好嘞!”胖子立刻跳上银滑板,“至少这辆没被你那大铁狗压变形。”

我们一前一后地滑出港口区域,驶入星港街区。通道两侧是高耸的商业模块楼,霓虹广告与LED星投影交错,仿佛走在一座三维浮空城市的中枢。

“你怎么知道这家串串店的?”胖子用通讯器喊我。

“上午去办理手续的时候路过的,看了眼广告屏,挂着‘深蓝十大味觉还原品牌’的标签,应该靠谱。”我边操作车控边答道,“而且还搞活动,打包套餐送饮料。”

“你别骗我是因为饮料才决定来的。”胖子说。

“那我可真不是骗你。”我笑笑。

几分钟后,我们抵达“蜀火·合成串串体验店”,一栋悬挂着红底电子灯笼、前台设有重力还原桌席的小型餐饮舱体。

门一开,人工调配的香气扑鼻而来。我们在一张可容纳三人的浮动卡座落座,桌面中央升起一口智能分格锅,自动识别热度与配料种类,翻滚声夹杂着蒸汽,让人一时仿佛穿越回了地球上的冬夜街头。

“我要牛肚、虾丸、脑花和冰激凌蛋糕串。”胖子一边看菜单一边点,“还有那个限定的仿生脑花串!”

“……脑花串也合成了?”我皱眉。

“百分之百植物仿生!连味觉神经模拟都集成了。”他咬着吸管讲解,“再配上这个酸梅汤蛋白液,完美。”

“帕比你吃什么?”我转头。

帕比已经把自己的食材列了好一屏:“我将模拟川味组合B型,高辣,部分区域添加风味增强试剂与钠含量调节模块。”

“你……是来吃饭还是来测试毒素极限的?”我忍不住吐槽。

“我正在调优‘人类食物耐受模型’,预计本季度完成口味学习任务。”他说着,还启动了模拟舌头的味觉芯片,真的是边吃边训练。

胖子咬着串笑了笑:“我突然觉得,狗做的饭最好吃,狗一起吃饭也最有安全感。”

“如果再有狗帮我消化就更好了。”